海棠扣弦

[00:00.00] 纯音乐。

她常做这样的梦。

年轻的女孩飞扬恣意,乌发随性飘散,笑容轻盈明快,驱着枣红的爱马超过身前的父亲母亲,头也不回,一直飞奔向草色碧黄的山丘。在天地交际处,她又兀的停下,失了笑脸,只是看着前方那片映天的绿和广袤沧然的永恒。没有人跟上来。只有一个拿着胡琴的少年慢慢自远处破旧的毡房走来,没有恭敬地称她“公主”,却也疏离地站在她几步开外。

她总在这时惊醒,起身点烛,不觉泪已落了几回。

做了梦后她便再睡不着,只能从榻上起身,在这偌大冰冷的海棠宫中坐待天明。

“可我究竟又在待着何物?”她喃喃着,换上素色宽袖襦裙,又被冰冷的衣物刺得哆嗦。那是宫里上好的锦缎,绣纹繁复细腻,勾勒出夸张富丽的海棠图案,却在凄苦甚于寒夜者心上凋零枯萎。无人知,她只喜轻衣长靴,清风列列;无人晓,她只盼弃了亭榭,马踏万野。

——草香没,熏香起,

胡琴声寂,管弦音靡,

何处且将旧事忆?

——唯梦而已。

——“你想杀掉宏容竹吗?”

——“不。”

她该恨他的。她该恨他让父亲被迫弃了她和亲,她该恨他最终又毁约出兵荆国,她被囚于深宫的境地皆由他起,她如何可以不恨他?她读史,读过无数“和亲”与“战争”,而唯真实卷涉其间,成为又一段历史,才明白所谓政治之考量、军事之博弈,都不及压垮她的历史灰尘——那些史书不屑记载的寻常爱恨与生死,所有自以为能够长久的天真烂漫与悄然滋长的情愫,她赖以生存的当下与早已许下的未来。

只是,谁可曾知,那个名叫宏容竹的一国之君亦如是。

自入宫起她便听闻,帝后故剑情深,鸾凤和鸣,乃天作之合。她也曾亲见,皇上挽过棠央的手,将摘下的红色芍药放在她的手心,再为她拂去散乱的发丝。他的人生近乎完美,纵然青年有颠沛在外的时日,也得棠央一心照顾相守,遑论如今江山在手,爱人在侧,又是何等常人连艳羡都不敢的境地。

她生于快意的草原,不藏己心已成习惯。然居于深宫数月,她却已学会不在旁人前流露出半分哀落,唯夜深独自对镜,才能看见自己眼底无处倾泻的悲思。只是她确实未尝想到,她竟也能在宏容竹眼中看到她再熟悉不过的空落,这种不知该将视线投向何处,才能望见旧人的徒劳之悲。她自此始觉这世界兜转千回,何人不尝有所遗憾。

直到那日,那个不请自来的黑衣男子向她递出了荆国虎符。

她在父亲那儿见过这枚象征着军事权力的虎符——伏虎状的青铜兵符刻着荆国古老的文字,是她从未想过要从亡父手中传承的权力与战争。他告诉她,荆国尚有两万兵力。他告诉她,她的父亲希望她能复国。他告诉她,她是族人唯一的希望。

压迫窒息感鲜明异常,在那几无思量余地的时刻,她却想起见到宏容竹那般表情时,他笔下的那幅画,一位没有五官的女子——一袭青衫,青丝散漫,周身是干净温婉的气息,不似宫中任何一个施粉黛的妃子。而在其后,她又想起自己梦见过的那个少年——曾笑容温和、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马,却终在长久不散的血腥气中倒下,碎了满地的胡琴弦音。

而她最终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轻声道:“好。”

光兆八年冬,除夕夜,皇宫角楼。

她心思散漫地想着过去的事,想起几年前的夏夜,宏容竹于亭中作画,对她道:“朕问你,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当时她没有作答,任那个拿着胡琴的少年朦胧在时间的雾里,只克制着自己,唯恐自己一朝点起烛火照向雾的彼端,却终烧了早已枯草遍生的心。

只是现在,宏容竹再不会露出那般的表情了,而她却仍困在过去的梦魇里,被桎梏于现世的枷锁中,惶惶不得脱。自由早已成为虚妄的符号,一如策马飞奔向的草原尽头,终会在路上失了方向。只是她不明白,究竟何者才是束缚?是权力富贵出身相貌爱情这种种,还是它们所施以自身的重负,抑或是,追求逍遥随性的自我本身。或许唯已至此境地,才能幡然醒悟——既知自己将永远被拘于深宫,便再无所念想,却因此无知觉的成了他人的牵线傀儡,真正地失了自我。

此刻思量这些似乎已毫无意义,她却极细致地开始回想自己这一生所有的细枝末节,从胡琴弦声落入一派寂寥,自广袤草原辗转深宫朱墙,从国运盛极走向家破人亡。

高楼上,清瘦轮廓;

宫墙外,万家灯火。

灯笼通红,喧闹晃动。

谁家孩童,又将烟火弄?

她也多想一起闹啊,穿着红火的衣裳,驱尽身侧的寒气,苦乐在心,哭笑由己。

她想着,走近一处漆成暗色的围栏,似乎是想离那片热闹的街市近些。远处,烟火在发出一声长鸣后升空,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爆竹却又劈里啪啦地炸开,爆竹声烟火声吵闹声奏乐声乱成闹哄哄的一片,最终什么声音都听不清了,只能看见空中耀眼的弧线,在黑夜的幕布上灿烂一现。

烟火焚寂,尘缘尽散。

五月,海棠宫。

“姐姐,怎么了?”女子出声问道。

五月的后花园奇花尽现,她便与尚妃相约赏花,不想途经此处,尚妃却无端停下了脚步。女子回身走近在海棠宫阶前驻足的尚妃,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掩映着深宫朱墙的几株海棠树——枝干张扬好似张弓挽满,灵动绝尘,偏那海棠又缀了满枝,花姿洒脱不羁,好似浑身雪白的烈马,奔而逐日。

“这来自蛮夷之地的女子竟也能将这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她一介亡国公主,被皇上垂怜,享尽皇室优待,竟也敢不安守本分,忠心圣上,反结党叛逆,实是死不足惜。”

尚妃没有马上接话,只是望着白色花叶簌簌而下,直到太阳被云掩住片晌,朱墙的阴影攀上兀自轻颤的海棠枝头。

“我只是在想,年轻的她在草原上策马时,又会是何等的潇洒明快呢?”尚妃笑笑,又摇摇头,“罢了,妹妹,我们走吧。”

颜若,荆国公主。荆国,北方小国,民皆善骑。光兆二年春,荆国国势盛,偶有征伐,皆胜,始为上留意。光年二年冬,争入北关口,数战,士卒劳顿。荆国国君与上言罢,与约和亲。光兆三年夏,其女颜若入宫,封贵人,居海棠宫。其人性温和,不喜言语,善骑射,有英姿,上许之随行秋猎。越四年,荆国置兵马,屯粮草,上以荆国图谋逆,起兵攻之。光兆七年秋,荆国亡。是以后宫流言渐盛,颜若形容消瘦。光兆八年春,颜若阴得荆国虎符,知荆国尚余二万兵马,私盟殷亲王。光兆八年冬,事发,颜若悔罪坠亡,时年方二十一。其身后物中有一二弦胡琴,甚净,无灰,然近婢皆道五年间未尝闻弦声,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载。

——

背景故事梳理:

(这只是一条颜若主视角的if世界线,较光兆原来设定的剧情和我以后要写进恶渡里的剧情都有很多不同)

颜若是荆国公主,年少时对奏胡琴的少年芳心暗许,却被其父当作政治工具人和亲鸿国,嫁与宏容竹,在临走前,少年将自己的二弦胡琴赠与颜若。其后荆国因太跳被宏容竹灭国,其实尚存二万兵力与一些财产,皆由某江湖人士握持。某江湖人士将虎符给了颜若,暗示其可与殷亲王结盟谋逆。后因事情败露,颜若于除夕夜自杀。

宏容竹则是在少时便与一株有灵的樟树结下感情,后因宫中事变出逃,被彼时皇后的侄女棠央照顾,后结亲,返京登基后棠央封为皇后。此时樟树已化形,但宏容竹不知,以为其在后宫之乱中被毁,故会被颜若看见露出苦痛之色。而宏容竹其实也觉得自己和颜若是有类似的(他不知颜若与少年,只觉得她被迫分离故国很惨),所以愿把樟树的拟人画像给她看。尚恬芷后来入宫寻宏容竹,还是才人时,就住在海棠宫的月影阁里,故对颜若相对较了解,知其心性,故有第五部分的对话。

——

写下这篇文章时我在想什么:

想写颜若,是因为听了几首二胡奏的曲,自然浮现了一个驰骋草原的飘逸女子形象。光兆中赶巧有这样一个人,就是这位来自草原的亡国公主了。在本文的设定中,她的愿望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对她而言,“究竟何者才是束缚?是权力富贵出身相貌爱情这种种,还是它们所施以自身的重负,抑或是,追求逍遥随性的自我本身。”我觉得这是这个人物身上很值得想一想的点。我认为其实就是她消极自认被束缚的处境,最终导致了她自身思维逐渐也接受了自己对自己的设定,使人生境界趋于狭隘。

宏容竹在故事中作为与颜若的对照出现,他和颜若一样都被迫和所爱之人分离,但宏容竹比颜若狡猾,比颜若会演,也具有比颜若更多的现世支撑点。同时,他比颜若幸运的多,他最终等到了尚恬芷,所以才会有文中这句“宏容竹再不会露出那般的表情了,而她却仍困在过去的梦魇里,被桎梏于现世的枷锁中,惶惶不得脱”。

“既知自己将永远被拘于深宫,便再无所念想,却因此无知觉的成了他人的牵线傀儡,真正地失了自我”,这句是说,她被复国的责任压榨,被后宫争宠的妃嫔压榨,还有被某江湖人士压榨(某江湖人士让她造反,是肯定知道她一战争憨憨不会成功的。但他也知道她会迫于父亲的夙愿而走上谋逆的路,这样某江湖人士就可以把烫手山芋(虎符和二万兵马)抛走,而把荆国的财产都贪过来。颜若也奈何不了某江湖人士,反而还要因受了虎符帮他做宫中探子。)

害,多好一女孩,多惨一女孩。


海棠扣弦
https://siyublog.github.io/2020/03/12/fiction/happy/HaiTangKouXian/
作者
Siyu
发布于
2020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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