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评《狩猎》:在谎言与真实的枪口下
低矮的红色木制小屋连缀着满地土红色的碎叶,被剥离了楔形鳞片的山毛榉树枝僵止在寒风中,如将死之鱼的眼一般诡异怪诞。
幼儿园不及肩高的黑色矮门被来上班的中年教师卢卡斯推开。伴随着铁皮与草地刮擦的声音,四面八方突然有来势汹汹的喧声涌起——是一群想与卢卡斯玩的孩子们天然无邪的吵闹。
托马斯·温特伯格——这位与提尔带头起草“Dogme95宣言”的导演虽并未选择用手持摄影机拍摄这部影片,却一贯现实又克制地记录着镜头前的故事。他将丹麦剥离成一个真实的冬日,毫不掩饰地记录着万物的褪色。而在这片寒冷到无情的舞台上,将要拉开帷幕的是一场关于“狩猎”的故事。
步行去往幼儿园的途中,路过挚友西奥房屋的卢卡斯看到浅翠色草皮上坐着他们的女儿克拉儿,而房子里传来夫妻争吵的响动。于是卢卡斯在和西奥打过招呼后,和克拉儿一同前往幼儿园。
克拉儿喜欢卢卡斯,或许因为他那只活跃的小狗芬妮,或许因为他从始至终的善良,总能将她从无依的寒风解救,重回温暖安心的壁炉。于是她偷亲了卢卡斯,送给他自己手工制作的爱心。
卢卡斯拒绝了爱心,又蹲下身告诉克拉儿,什么是亲吻的界限。彼时,一直善良正直的他刚拨开失业和离婚和阴霾,重又寻到了工作,也交到了新女友。在这个风物和美的北欧小镇里,似乎一切都在转出阴影。
但几天后,他却被园长葛瑞泽告知,一个孩子称和他发生过性行为。卢卡斯被迫无期限放假,等待园长所谓的调查结果。
而撒谎的小孩正是常受到卢卡斯关照的小女孩,卢卡斯挚友的女儿,克拉儿。

当《熔炉》等电影通过刻画弱势群体的真实悲剧,使公众视视线聚焦于对弱势群体的保护时,丹麦人却用《狩猎》来表现他们对未成年人被侵害事件的独特思考角度——那个孩子说的,是真的吗?
无论是在电影还是在真实事件中,都很少有人会如此追问。于是我们看到,当卢卡斯大声质问园长,她却只是说:“我认为孩子们不会撒谎。”当卢卡斯去西奥家中寻找答案时,他决绝道:“她不会撒谎。”然后将曾经的挚友卢卡斯赶出了门。而在纪录片《在人间》里,在女孩失踪的那段时间中,面对家长的层层追问,老师说:“少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恶。”然彼时女孩已经遇害。
这些话语似乎稀松平常,是每一个人都可能给孩子们的辩护。唯以真实的准星瞄向事件本身,才会发觉这是何等的让人悲哀——这些结构简单的肯定句,也在清晰地反射着人类无处不在的刻板印象。成见将孩子与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并行。但在孩童无知的混沌里,随手攫取的,可能是纯洁善良,也可能是自私愚蠢。

“如果你是邪恶的,那我又何必提醒你只是个孩子,人性的丑恶或许有时候真的与年龄无关。”——电影《告白》
但应该被指控的,不是孩子。
满地苍黄的叶片掩埋真相的大地,尖利的枝丫宛如末世性的预言。
园长的调查使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了卢卡斯的“性侵”事件,更糟的是,有更多的家庭称自己的孩子甚至能描述具体的性侵场景。他只剩下屈指可数相信他的朋友,而新交的女友也因怀疑他被他赶走,小镇的超市甚至拒绝他在此购物。警方介入调查后,却发现所谓的具体场景——卢卡斯家的地下室根本不存在。事件自此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卢卡斯被撤销指控,得以和儿子团聚。
2012年拍摄的此部影片似乎也在暗合一些已发生的离奇案件和未来将要产生的谜团。儿童完全有可能编造一起子虚乌有的事件,尤是在诸如引导性提问、特殊答案的强化、不断重复[1]等外界诱因下。儿童与其说是一张白纸,更不如说是一枚清亮的镜,忠实地映照大人在人性支配下的种种丑态。

《狩猎》的脉络正如丹麦的雾气般若有若无的萦绕,而刺骨的痛感也早已超出剧本编排下的故事,演员的每一次颤栗、每一个眼神都宛如被北欧的寒气侵蚀,以社群中个体身份触摸这份冰冷者,必能以此暗合上某一时刻难以承受的徒劳感。
电影的故事至此还远未结束。谎言的猎枪一被举起,便必然要施以狙击。只是,象征真实的枪口又在哪里?
参考文献:
[1] Jennifer M.Schaaf, et al. Children’s false memory and true disclosure in the face of repeated questions.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Child Psychology. 2008. Volume 100 Issue 3: Pages 157-1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