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再一次看见它时,我没有惊讶,仿佛知道这是注定的。
也许就是注定的。
我喜欢在乘车时看大都市的繁华,衷于探索每天都不一样的色彩和情绪。因为这是它属于的地方,不是我。我总偷偷幻想着它在繁华中的模样,而现在,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它脸上浅浅的微笑,像它面前的玻璃高脚杯,反射着耀眼的灯光。
然而我只能看到这些,我只能从喷着黑色尾气的公交车上冲下来,装成无知的路人,从酒店没有拉上紫色窗帘的玻璃前走过。脚尖笔直向前,视线却晃悠悠地穿透玻璃和尘埃,黏在它的微笑上。
走完短短几米路程,我知道我应该回去了,但我还是驱使身体往反方向去。 我一直走到酒店大门。耀眼的装潢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还是第一次离繁华这么近。门口站着两个人,白暂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意。它们没有理我,我也没有进去的意思。我就站在金碧辉煌的角落里,孤独地给自己讲述我平凡的故事。
——
我来自农村,长相平平。但它们都说,我的耳朵不像农村的。它们说,这是一对不平凡的耳朵。但也许只是因为它们见识太少。我去城里上学后,从未有人在我脸上投下过多目光。我知道,这不过是城里常见的稍为秀气的耳朵罢了。
我不喜欢说话,从小就鲜有朋友。别人也许有对我表示过成为的朋友的意思,但我总是沉默了。我自始至终都抱着荒谬的信念。也许我寻求的不是朋友,而是唯一的什么东西,我称其为爱的东西。总之,一直以来,我都无奈地享受着孤独。
在城里的学校,我依旧孑然一身。这样反常的行为终究是被老师发现了。放学后我被叫到办公室,帮它改完抄写作业后,它让我找些朋友。
“你看起来太忧郁了。”老师这么说道。
也许这就是缺失了友情的后果,或许我真的需要重新改观。走出办公室时天已经黯淡了,回到教室,从窗口向下望,看不见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的高年级学生,只能看见两旁的行道树摇摆得阴森。
我有些畏惧地从窗边退了一步,却撞了人。转头,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我赶紧道歉,它却摆了摆手,笑了“不用道歉,是我看的入迷了。”
有什么景色可以看入迷的,我将视线转向窗外。远处,阴惨惨的云正压向大地。我又转头,疑惑地看它。
它无视了我的目光,伸出了一只手“你好,我是你隔壁隔壁班的班长。”
我几乎是立即就把手伸了过去,它的手很冰,有刺骨的温度。
握完,它又笑了“你的耳朵很好看。”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神,不像盯着我的耳朵说它好看的农村人,不像只是看着我的眼睛拘谨地向我布置事务的同学。它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的耳朵很好看。”
停顿了两秒,它说“你是城郊来的吧,我带你去吃城里的美食!”
我看着它的眼睛,看着它眼睛里黑色的天空,看着在它眼睛里缩成一团的我,我说“对不起,家人也许已经烧好饭了,而且可能要下雨……”
“那有空的时候要找我玩呐!”它有些遗憾地走出了教室,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弹了回来,冲我挥了挥手。“拜拜!”
我呆呆地看着教室的木板门,楼道里暗黄的灯光倾倒在门框上,悄无声息。呆立了片刻,我走回窗前,看着它骑着自行车,轻盈地随一阵晚风消失在马路的转角。
我突然长舒了一口气,灰色的白气笨拙地上升,渐渐淹没在空荡的教室里。我突然想对森然的行道树露出一个像它一样诚挚的笑脸,结果只是把脸上的肉拧成毫无规则的一团,透过玻璃窗冷漠的反射,我看见了自己丑陋的情感。
但我确实是在笑。
——
第二天依旧是平凡的一天,只是我发现我已经难以忍受孤独。脱离过它的人总是越陷越深,这也许就是世人总处于漩涡之中的缘由吧。
放学后没有老师再留我,也没有风景值得驻足。在四围的凄凉中,我出了教学楼,几个人嬉闹着跑过了我。篮球场上,体育特招生在急促地呼吸,化成水的气息像蛇一样纠缠着空气。
我拉了拉我的深棕色棉衣,感到自己像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嗨!楼下的等等我!”有人在呼喊。
抬头向上,是它。
是在对我吗?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居然惶恐了。搓了搓干燥的手,我停下了脚步。
它很快的下来了,没有厚重的喘气声,像一只轻快的鹿,跳跃着奔来。“你今天穿得真可爱,就是太不显眼啦,中午想找你吃饭的,但找到你的时候,你居然已经吃完了!”它吐了吐舌头,偷偷瞄我。
“对不起,下次…下次我会穿得明显一点的。”我想了想,认真地道歉。
“哈哈!衣服不重要,我下次肯定会找到你的。”它转头看我,笑得耀眼。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看着它走向自行车亭。
它推着自行车出来了,我走过去,有点小紧张“我不太会说话,从来没有过朋友。很奇怪吧!我竟然会不希望有个朋友。你是第一个,让我感觉像是朋友,又不像是朋友的安心的人。”
它把推出的自行车靠在墙上,抿了抿嘴“不奇怪。对我而言,你也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我们突然就陷入了沉默。原来这就是它和朋友的不同吗?我想起昨天它的笑,让我想看见它全部的丑陋与美好。
多么卑微而神圣的愿想。
晚风肆意地吹起。它终于释放般的扬起了嘴角,对我说:“今天总有空了吧,带你去市中心逛!”它又把推出的自行车推了回去,指了指公交站台。
风停了,树叶不再张牙舞爪。
——
此后它经常带我出去玩。可在都市最繁华的街市里,我却落荒而逃了。那时候它吃着五角钱的年糕,靠着它的自行车,和我讨论起城市农村橡皮擦圆珠笔和老师的衣服。
我们的声音和街市里不同口音的普通话混在一起,拧成一股粗大的麻绳,把街市层层捆缚。而在这街市之中,唯有我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束缚。
我感到恐惧,不仅是对繁华,还是对它。这无名的情绪使我越来越小,直到成为一个小点,仰望着身边的它。它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我回答了什么,我听不清。我真切地知道我逃走了。
而它突然凑近,在我耳边说:“我说的是,你也买辆自行车吧,以后去山上看风景。”我突然又由那个小点急速扩展为一个正常的我。
原来它知道啊,那我已经没有恐惧的必要了。
我看向它的眼睛,出乎意料地,我看到它的眼角滑过了一丝哀求,宛如空气中的游丝,在光影中堪堪闪动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原来我们都藏着自己的恐惧,像藏着丑陋的恶魔。
“刚刚发呆了,闹市还真是不适合我呢,去山上倒是很好的选择。”我试着将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角度。“刚才那一瞬,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像是被你拯救了的感觉。”我傻笑了一下,说。
“我们之间大概是相互拯救的吧。”它扔掉了装年糕的袋子,我看不见它脸上的表情。但它转过头来时,已经笑了“还有,你下次不要笑得这么勉强。”
它跨坐在了自行车上,我坐也挤上了喧嚷的公交车。我一遍遍回想它的话,回想它的笑,其中有多少是勉强的呢?
冲破无形的麻绳,我从繁华中落荒而逃。而在四周一片黑色的寂静中,我们谁都不会回想起年糕的味道。
我和它再也没有去过闹市,却天天往山上钻。都市和山都吸引着我,但都市太过沉重的压迫,让我承受无力。而山,恰是一种慰藉。
那天它站在小山的秃岩上,问我“想知道我现在对你而言是什么,朋友?”它把手向上高高举起,风扬起它的衣角,它张开手,像是要把风抓在手里。
“我从未把你定义为朋友。”我摘了一条长长的草叶,把它围成一个圈。
“那我被定义成什么?”
“大概是世界上所有朋友的集合再加上一层厚厚的调料。”我一边半开笑地说,一边在圈上扎了个小小的蝴蝶结。
“那大概会是最名贵的一道菜了。”它从秃岩上跳了下来,把手插回口袋,像是把风都私藏了起来。
“嗯…这话有误,不能说贵,很难吃的也说不定,但肯定独一无二。”我随性地回答。看它走过来,我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感到裤子湿漉漉的,会不会是草的眼泪呢?
我掐灭了我无意义的想象,把手中用草编的环递给它。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批判我?”它先是对我的上述言论做出表态,随后,它接过草环,认真看了看。“做得真好,是戒指吗?”它笑了。
我也笑了。风吹了个音调奇异的呼哨,把我们的笑都带给了这座山。
它把草环揣进口袋,和我并排站着,阳光在它脸上削出柔和的阴影。它伸手捏住一只趴在它衣服上的甲虫,问我:“你是不是很爱惜虫子啊?”
“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
“那我以后也不打虫子了。”它说得很认真。
“你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我不会把我的观念强塞给你。”我侧目看它。
它蹲下身,把那只甲虫放在草地上。“我觉得我应该适应你的那些对我而言是缺点的东西。”它站了起来“我们之间有的不只是那些肤浅的感情了吧。”
“一直就高于它们。”我纠正。
它又笑了,笑得很开心,笑得像个从未笑的人。
“你有没有觉得这座城市很像你?”我问它。
“也许吧,出身注定了我长于繁华。”它看向我“我从来没和城市做过对比,但我知道,我和这座城一样都有一个中心。你知道吗?这座山才是这座城的中心。繁华的灵魂原本是孤独的,但当孤独与孤独一起时,那就是充实的。”
我不太懂,却感到什么东西触碰了我。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但我从未想过它会这样回答。它对这座城是何等的了解,它清楚地知道每个繁华区的分布,它可以自如地辗转于各个街道,它能够笑着与所有人打招呼。像这座城一样,认识一切,接纳一切,却隐含着孤独的内心。
我低着头想着,它走到我面前,我看到它的红色旧布鞋上有小草哭过的泪痕。“我可能说了奇怪的话。”它顿住了,我便抬头看它。它却在这一瞬突然抱住了我,“这样可能会好些吧。”
当被它双手合抱时我有些手足无措,但当我看到它身后,那隐藏在霞光之中的无边高楼和草地时,我发现我不应该感到惊讶。因为它是像城市那样环抱着一个小小的山丘。而小小的山丘又用它的草地环抱了一个孤独的人,而这个孤独的人,又用它的双手拥抱了它的灵魂。
是它们和我们一起,构筑了这个孤独又繁华的世界。
——
很久很久后的一天,它向我表白了,在山上的小水库边。水库的水泛着肮脏的绿色,却挡不住它眼里的澄澈。我学着它的样子,做出和它一样的行为。
所谓表白,究竟在“爱”的表达中,起了什么作用?表白是将爱由心通过声音传播到空气中,再由空气传播给它的耳朵。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嘴巴、空气、耳朵都是冷漠而无动于衷的。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让它们知道。不管是卑微的愿想也好,烦人的缺点也好,深处的孤独也好,表面的繁华也好,一切的一切,早已深入对方与自己的骨髓。像把利剑,又像杯水,永远也无法挣开。
我们知道,但我们并不设法逃走,这才是爱的结果,这才是爱的原因,与外界的物质无关。
还有一件小事,发生在那天从水库边往回走的时候。我们经过水库管理员的小木屋时,听见了里面传出的奇怪声音。它与乌鸦嘶哑的哭声混杂一起,显得格外诡异。我终于知道了这是什么。很奇怪的是,在这样一种尴尬的气氛中,我感到了一种近乎荒谬的神圣。
它和我一样突然就沉默了。
我知道我们要等到很多年后才会知道这件事的意义。但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简单却总无法被人看得透彻的人类行为前,我们牵着手,却终究是惶恐的。
——
后来,我们毕业了。在一家咖啡馆与它碰面时,它显得有些颓唐。它喝的是咖啡,我不知道点什么,便随意要了一杯冰柠檬水。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读书。”
“好。”
“也许要很久。”
“好。”
“会回来的。”
“好。”
“你是在生气?”
“不,是在相信。”
简短的对话后,谁都没再说话。盛有柠檬水的玻璃杯上逐渐凝出了很小的水珠,像是某种痛苦的分泌物。
我伸手擦去了它们。
“不要联系了吧,直到找到对方为止。”我第一次做出如此清晰的决定,像是死亡通知书,又像是出生证明。
我笑了,它也笑了。
“你笑得像这杯咖啡一样苦。”
“你笑得比这杯柠檬水还要涩。”
“你一口都没喝。”
“但我知道,这与柠檬水无关。”我说。
它走了,我一直留在城里。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年,还是平凡得一无是处的我,可笑地站在酒店门口,回想我平凡的生活。我抬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空白得明亮,像铺满了一层雪,从未想过,从大地落往天空的雪,竟然也能白得这样纯净。
有人推开了酒店的大门。身后传来了转轴摩擦的声音,但我没有转头。
“你走得太快了,差点就要走出我的视线。”那个人说。
“那看来我还是走慢了。”我说。
我转过了头,毫无意外是它的面孔。
“欢迎回来。”我笑道。
它抱住了我“笑得很丑,但很可爱。”
它又补充说,“也欢迎你回来。”
相互寻找的过程是何等漫长,我们都在改变,都会迷失自己。但千万个孑然一人的时刻后,我们还是会发现,对的人永远在对的方向,我们知道我们一定会找到彼此。
这或许就是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