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她被闹钟叫醒时,突然觉得很不对劲。
但她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于是她还是保持醒来的姿势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霉菌染出的褐色斑点。闹钟仍在响,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的声音,阻隔着窗外的光与楼下儿童嬉闹的响声。
没有什么是不正常的,她是这么想的。
于是她坐起身来,觉得脑袋轻轻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她伸出手制止了敬业的闹钟,另一只手按住了自己脖子的右侧。
动脉血管在皮肤下一板一眼地鼓动,她还活着。她只能用这样拙劣的方式判断这最简单不过的问题。对她而言,手下感受到的永远比看到的真实。毫无疑问,她没有任何问题,她的大脑依旧正常的运作,她的手脚依旧受她驱动。
她却感到无比的沉重,因为这恰恰表明,问题出在表面。
她一眼瞥见了床头的黑色皮圈。
今天是把头发扎起来还是披肩呢?
她最终决定把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她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决定感到非常满意。于是她得意地将手向后伸,用虎口拢了一下头发。
但她什么都没有摸到,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出人意料的弧度。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她没有再试图用手触摸本该属于头发的空间。她的人生信条陡然一转,此刻她不得不相信,看到的永远比手下感受到的真实。
她冲进卫生间,毫不意外,当她的视线颤抖地移向那片区域时,她没有看到黑色,没有一丝黑色留存过的痕迹。此刻的一切是额头的延伸,是脸的连展。
她盯着镜子看了好久,看自己的身体,看自己的五官,没有樱桃小嘴,没有高挺的鼻梁,没有灵动的大眼,它的样貌是这么的普通,却这么的协调。她唯独失去的头发,却让一切的普通都归于虚无。
她失去了所有。
她一直看着,在沉默着的空间中突然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像是被网围困住的鸟。她只叫了五秒钟,就瘫痪般的坐在了马桶盖上。她不愿相信,只能垂着头,瞪大惊骇的双眼,像邻临死刑的犯人。她保持着这样的神色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那面镜子。
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又突然把头垂得很低,一直到膝盖上,用手抱住头。她的指尖颤抖地触摸着她光滑的皮肤,从头顶,一直到额头。她惊恐地发现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区域本应该属于头发,她在脑内混乱的搜索着,想把关于头发的所以信息全部从陈旧的储物室里拉出来。
已经完全的失去了。
她这么想着,又突然冲回床上,把被子掀翻在地,把枕头丢在一边。什么都没有,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干净得过分的床单,击碎了所有希望。
她颓丧地拉起了地上的被子。
面试,她还要应聘面试。
她的脑中没有考虑到未来的生活这种很遥远的事情,此刻,她只清楚地意识到,她的面试将充满危机。这次危机足以把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毁灭殆尽。
她抬头看了眼电子闹钟,恪尽职守的闹钟,没有因为主人的绝望而放慢它的脚步,此刻正精准的显示着时间与日期。
离面试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多两小时。
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地擦了擦干燥的眼睛。
——
两天后,她从网络上订下的假发到了。拆开来,是黑色长发。
确实非常真实,不管是手感还是质量,都与真发几无差异,但她还是感觉到什么东西假得可怕,什么东西一直在背地里欺骗着她。
她还是带上了假发。回到镜子前,她居然有些不适应,她从未发现原来头发可以这么好看,她从未发现原来人是这么的需要头发。她满意地转了转身,又摆弄了一下她的“黑色长发”。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她想着。随后,她扣上一顶鸭舌帽,出了门。
——
店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她还是踏了进来。店老板是个头发浓密的人,他百无聊赖的坐在收银台前,摆弄着手里的手机。看到有客人,他也没起身招呼的打算,他就这么坐着,看着带着鸭舌帽的女人在店里随意乱晃。店外,高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喊着广告词,店内却一片清冷。
“你要买给谁啊。”店老板翘着二郎腿问。
“我妈。”她说。
“哪个地方秃了,是这里,这里,还是这里。”店老板用手在自己头上笔画着,一边发出毫无缘由的笑声。
她随便胡诌了两句,东西就买下来了。
临走时,那个店老板突然说:“你妈这么早就这样了,你可也要小心点啊。到时候要记得来我的店啊。”然后又突然发出了毫无缘由的笑声。而她只感觉脊背发凉,飞速逃离了高音喇叭的呼喊。
——
五天后,面试的日子。这天早晨,她按下了喋喋不休的闹钟后,双手就马上试探性的向头摸去。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装成给母亲买的生发膏没有一点用处,哪怕只是一点,一点头发都没有。按照她最乐观的设想,只要长出来一些,就可以勉强向面试官解释清楚她的问题。但她的头依旧倔强的保持着光滑。
她也非常清楚自己不能带假发去面试,她先前与公司经理见过,那时她还是棕色的短发。
已经没有可以拯救的办法了。
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她坐在床上,双手捂住眼睛,有水珠滴落在棉被上。像一场梦,梦里,她失去了她的头发,她哭,她大吵,她不甘,她拼命的挽回。等到一梦醒来,她还是她,一个完整的她,一个自信的她。她痴痴地想着,又用手按住了她脖颈上的动脉,要是没有跳动,该是多好。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和闹钟一样敬职敬业鼓动的动脉血管。
假的,都是假的。
然后她绝望。她无神地穿上了衣服。她心不在焉地打点好一切。她赴死一般的前往了面试的公司。
——
公司的大厅里,排起了长队,看起来面试的人很多。队伍前面的人一个一个进去了,不过半晌就出来了。所有人神色平静,但都在偷偷观察着众多的竞争对手。大厅里很安静,她却巴不得在这里装一个小店门口的高分贝喇叭,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一下她受过的羞耻。
她想着,顺着队伍慢慢往前挪步。她敏感地注意到队伍中的一个男人一直在观察着前来的应聘者,他似乎对自己很有自信,肆无忌惮地直接观察着每一个人。她有些厌恶,到他的目光切换到她身上。他只停留了几秒,表情冷淡,就重新寻找下一个人了。
他都没发现我失去了我的头发吗?她有些奇怪。也许是带了鸭舌帽的缘故吧。
队伍缓缓前进,转眼就到她了。
她走进去,三张桌子,一把椅子。桌子前坐着应该是公司高管,最右边坐的是她认识的总经理。她坐在了椅子上,看着三个高管,她的眼睛偷偷瞥向总经理,发现他的眉头皱了一下。
噩梦要开始了。
她一动不动,盯着白色墙壁上的一个油墨点,等待着宣判的声音。
其中一人小声地对总经理说:“这个人为什么要带着鸭舌帽?”
她听见了,于是把鸭舌帽摘下了,她等待着震惊的声音。
但没有,只有其中一人咳了咳,让她做自我介绍。
他们就没有发现吗?她失去了头发的事情。
她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完,就被另一个人赶了出去“这样的货色还想来我们公司上班。”
她毫不意外地径直回了家。
——
那场应聘面试中,没有人被选上。于是在两天后,公司决定举行第二轮的应聘面试。就在当天晚上,她家的门铃响起,她从猫眼里向外看,意外地看到了总经理穿着卡其色的便装站在门口。她犹豫了一下,开了门。
“你那天是怎么回事?”他一进门就说。
“对不起,可是,你都看见了,我已经变成这样了。”此时她什么都没戴,头顶裸露在空气中,像是什么滑稽的符号。
“什么变成什么样?不好好的吗?压力不要太大啊。”总经理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什么?”她有些吃惊。
“明天有第二次的面试,这应该是你最后一次的机会了。”总经理说,还拿出了一张纸。
“照着这个背,保证没有问题。”
随后,他很走进她的房间,把包随意一扔。
“过来吧。”总经理说。她突然想起了某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沉默了一会儿,整张脸都阴沉下来,她突然说:“出去。”
“什么?”
“出去。”
总经理的眼神变得越发诧异,但他还是提着他的包,狼狈的走了。
她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像从未这么畅快过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也许早就应该这么做了。她突然得意洋洋起来,为自己做的举动感到满意。
她像个疯子一样大笑起来,一不小心摔坏了闹钟,但她没有收拾它的打算,而是把长长的黑色假发拿过来一根根扯断。扯到一半,她突然没了兴趣,又把头靠在膝盖上哭。像个小丑一样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终于该收场了,她想。
最后,她收拾了一下假发,生发膏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它们全都扔到了垃圾袋里。垃圾袋一下就变得鼓鼓囊囊的,像是装满了许多丑陋与罪恶。
她终于知道了是什么在欺骗她。没关系,就算她成了自己世界中最令人厌恶的那个人,在别人眼中,她依然是那个完美的她。她像个女王一样提着垃圾袋出了门,把所以东西一并扔入了不可回收的那个大桶中。
今夜一夜好梦。
第二早晨,她自然而醒。闹钟还瘫在掉满黑色假发的地板上,挣扎着亮起微光。她没有在意。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没有闹钟的单调声音,没有楼下儿童喧嚣的声响,没有谁家装修的刺耳声。太好了,完美的早晨。除了天花板上的褐色霉菌斑点,一切都很完美的早晨。她向后伸展着双手,活动了一下一晚上都沉寂着的身体。
最后,她照理按了按自己的脖子,真实地活着。她下了一成不变的结论。然后她下了床,什么都是正常的。她走向卫生间,开了灯,黄色的灯光映了满堂的光影。
她走进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是自己,但好像多了什么。
多了头发!她的嘴做出将要惊叫的态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膝盖慢慢弯曲向下,但她没有坐在马桶盖上,而是蜷缩着蹲在地上。她紧咬着嘴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让嘴角露出久违的微笑。她用手抚上自己头发的发根,又站起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发,它的出现仿佛遮蔽了她对她身体其他部分的注视,此刻她的目光只聚焦在头顶那一片黑色的地方。她以前从未如此珍视过的地方。她两只手都插入头发,肆意地抚顺它们,又把它们弄乱。
简直难以置信,她终于可以与他人一样,看到自己的头发了。她几乎是心怀感激的交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她从不信神,但这一刻,她居然有种朦胧的启示感。可能是什么在磨砺她的人生,她想。
她相信,一定是昨天她的刚毅与果敢换来了她眼中的头发。此刻,她距她上一次的正常模样隔了整整十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十天里自己是多么的疯狂,多么的可怕。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的梦醒了。
她穿戴好衣服,画了妆。是时候去赴一场盛宴了,她想。
照例是长长的队伍,长长的时间。大家大多已经互相打量过,大多数人的目光不再是游离于众人,他们或埋首于书册,或拿着手机看着什么。唯有她,所有人都再重新打量了她一遍,她甚至听到前面还有人发出嗤嗤的笑声。而先前那个肆无忌惮的男人,此刻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她。
她皱起了眉。真是没有素质,她想。她从包里掏出镜子,自顾自地观察着自己的外貌。
很快就是她了。她站在门口,想着她的自我介绍,她觉得,这一次她一定可以成功的。
她走了进去,端庄地坐在椅子前,却看见了三个负责人惊讶的目光。她甚至都因此而感到有些惊讶了。今天的人们是怎么了?她深埋着这个疑问。但她还是镇定而精彩的完成了她的面试。
走前,她看到总经理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真是搞不懂啊。不过,她和他,已经再也没关系了,她微笑着,高傲地走了。
下午,公司发来短信接受她的应聘申请。
理所当然。
她这么想着,一直到第二天去了公司。
“你真的很有魅力,恭喜你成为公司的一员。”她到公司后,其中一个负责人这么跟她说。
“对不起,第一次看你面试的时候说了不好的话,没想到变成这样之后居然更加开朗了。”另一个人这么跟她说。
她向后拢了拢头发,明明还是一样的触感。
两位负责人带着她去了她的岗位。那里,她的新同事在看了她一眼后没有继续冷漠地处理公务,相反,他们交头接耳,都抬起头来看她,所有人的目光里是清一色的惊诧。
她明白问题在哪了。
原来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啊。她这么想着,却还是拿出镜子照了一下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