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嚣尘上

第一章

她注视着两个靠墙站着的女孩。

暂且不谈两个瘦削的孩子，她们背后的白墙在当地是有些名气的。墙是民国初期本地富有人家造的，倒充满了西欧的风味，可惜墙内的大别墅早被拆了盖成写字楼。墙却不知为何留存下来，保住了有些裂痕的洁白大理石以及角落里孤芳自赏的地锦花。

写字楼正对着一条商业街，却并不热闹，中间隔着五十多米宽的柏油马路。斜对着有家零售店，店主是个四十五上下的女人。

像大部分中年妇女一样，她好管闲事，话多而啰嗦，时不时想和别人拌拌嘴，为生活增点乐趣。当此时，她正趴在收银台上。店里的电扇卖力地转动，时不时上下抖动一番，发出嗡嗡的噪声，和着蚊子的吵闹，行道树上的蝉鸣，也是不错的乐章，但她只觉烦躁不已，不过怎能怪穿着人字拖的店长不懂欣赏呢？在这个烦闷的夏日，任谁的心情都不会好的。在电风扇第几百次发出噪音后，她终于从木椅上站起身来，抖了抖酸麻的腿，倚在玻璃门上望着远处，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两个女孩。

“没见过她们，她们必定不是这附近的人。”这是这位人脉广博的店主远观后得出的权威结论。她对自己的人缘是颇感自信的。想到这一点，她得意地抖动起双手，肆无忌惮地注视着她们。可惜未等她再得出什么权威的论断，店内唯一一位顾客就大叫着让她收钱，她不得不收回视线。在她转身前，她似乎看到其中较矮的女孩看向她所在的方向。

“大概只是来游玩的罢，那墙什么时候这么的出名了”她在抽屉中翻找着零钱，心中暗暗想着。和顾客寒暄了几句，又聊了聊最近的菜价，她便将女孩忘得一干二净，那毕竟只是两个不出众的女孩罢了。

将顾客送出店门，她便躺在藤条躺椅上，摇着蒲扇，在午后涌来的一股一股睡意中安然地闭着双眼。

“请问，这里招收店员吗？”并不好听的女音，像是湿漉漉的拖鞋在瓷砖上拖行发出的声音，有些许刺耳，但咬字总还算清晰。

店长睁开盛满睡意的双眼，不太耐烦的从藤椅上站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才算把来者看清楚——不就是墙边那两个女孩吗！

未等店长说什么，矮些的女孩又复述了一遍，然后用手指向门口贴的“招新店员”。居然是来找工作的，店长立马摆出傲慢的神情“你们——？年龄够么？再说，只需一个人。”

高些的女孩沉默不语，矮些的急着说“够的够的，至于两个人——可以只给一个人的工资，包吃包住就行。”

好家伙，居然还要包吃包住！不过，“两个人的话，我倒还真是会轻松许多”她顿了顿，撇开视线，显出不可一世的神态。

“工资一千包吃包住，如何？”

第二章

“好热啊，爸妈到底工作完了没，花花草草有什么好玩的。” 林艾丢下刚摘的红色花瓣，不满地抱怨。

“那回家吧。”林倪站起身来，抖了抖沾有草屑的衣服。

穿过一段小树林再通过一片原野，那一排屋子从左往右第三间就是她们的家。假使一切都像平时那样，那么再过十分钟，她们就可以吃到热腾的白米饭了。可惜当她们穿过树林到原野时，林倪就看到隔壁兜售地沟油的邻居宋大妈晃着肥大的身躯跑来。

“喏，您这是怎么了？”林倪特意加重了 “您”字。

“哟，姑奶奶们，你们悠闲哪。”她喘了口气，接着道“你们爸妈被抓了啊！”

两姐妹面面相觑，“被抓，冲子①抓的该不是你罢？”

“看来这姐妹算是不知道他们爸妈做的什么了”宋大妈心中暗想。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们，看那边的警车，总之你们快逃去吧！”她说着，摆了摆手，显得很不耐烦。

由不得林艾插嘴说什么，宋大妈补充道“你妈拖话说，村子后门旁有个锈蚀了的小门，那儿大概可以通向外面。另外，她并不希望你们留在村里，”她退了两步，松了口气“再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起来我们是不得不走咯？”林艾仍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冲子倒不至于抓两个与此事无关的人。”林倪还算冷静，起码表面是这样的。

“那为什么要走啊！”林艾叫道。

“你真的想留在村里吗？”林倪脸上的表情捉摸不透，她刻意避开林艾的视线，望向那排整齐的，刷白了的屋子。

“想——，可是，可是”

长长的沉默，谁都没有说话，树上的鸣蝉开始叫嚣。

“走吧。”“嗯。”

锈蚀的铁门一推就倒，她们很容易就出来了。村后的小路几年无人涉足，早看不出道路的存在，林艾轻轻一踏，便惊起蚊虫乱飞。她拾起一片绿叶，透过阳光看白色的叶脉，然后把它揣在口袋里。“夏季的正午真是让人不爽啊!”林艾撅了撅嘴，一边用手挡着阳光，一边快步跟上林倪的步伐。

多亏了一个好心的送货大叔，她们终于免除了一个小时在烈日灼烧下的徒步行走，在下午大约两点时分到了市中心。

“欸！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白墙？”林艾用手摩挲着光滑的墙面。

“大概吧，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欣赏风景，我想我们应该找一份工作。”林倪心不在焉地看着柏油马路上来往的轿车。

林艾不满地转了个身，面朝着商业街，四处张望，其中一家店铺的玻璃窗反射的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但她却惊喜地叫了出来“看那儿！”

成为店员对林倪而言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她不喜欢受制于人，但店长最喜欢摆出一副凌人的姿态使唤他人做事。此外，这位中年妇女并不友善，她为两位姐妹安排的住所是店铺楼上陈旧的仓库，白天可以看到粉尘在空中飞舞，夜深时能听到老鼠啃咬的声音，空气中总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但生活就算再无趣，只要姐妹两人在一起，日子就有过下去的价值与意义。有时她们会起得很早，那时太阳刚上地平线，光还照不到一些黑暗的角落。她们坐在小小的床上，想着在城那一边小小的村子，猜测隔壁大妈的体重，又讨论等钱攒多了，什么时候回去光耀一把，再去看看爸妈。其实日子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循环地过着又有什么不好呢？

在无数个日子后初冬的一天清晨，林倪早早的起来拖地，这工作她是早已厌烦了的。快速地擦完地，她推开零售店的玻璃门，打了一个喷嚏——天气越来越凉，黑夜越来越长了。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但她还是注意到了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长得也许不及商业街服装店外墙上的模特，但终究是英俊的。林倪被他吸引了视线，一直到他模糊在商业街的那一端。明明看不见他了，林倪却仍保持眺望的姿势，很久后才醒过神来。察觉到自己的心境，林倪有些羞恼的用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红扑扑的脸颊，转身回到店内。请原谅可怜的林倪，孤寂的少女总希望能找到一丝光明。她的感情太少太少，因而哪怕是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从此每天早晨，林倪都早早的起来。她满怀希望地拖好了地，便站在店门口，有时是靠着玻璃门，下雨天就站在最靠外的货架旁。她总拙劣地装作是看天气的样子，余光却注意着过路行人，他总是准时的，从商业街左侧走来，面无表情的，也从未注意过她。但她总是这么的痴情，从他来的方向，一直往他去的方向。人世间，有一种凝望，永远是独自凝望，单向凝望，思君千万回，他却从未回眸。

自从注意到了他，林倪就时不时会独自笑着或叹息。她想到有一回他肩头上落着树叶，便会独自叹息‘来世愿化为他肩上的一片叶’，但她又想起他的准时，便微微笑着‘起码每天都能见到他’。一天夜晚，林倪坐在床上，看着外面的黑暗。听店长絮絮叨叨着明天天气很差，他还会准时吗？林倪局促不安。

林倪这些天的举动林艾看在眼里，见今晚她的神色不太好，还是问问罢。

打定主意后，林艾露出腹黑的笑容道“姐姐你该不是恋爱了吧，看你最近一会儿开心一会儿伤心的，今晚这是又怎么了？”

“没怎么啦！”林倪尴尬地笑着，毕竟她跟他的生活，大概永远也不会有交集吧。

林倪虽抗拒着，但终究赖不过林艾的软磨硬泡，便将事情全盘托出了。“啊，爱情，真好！”林艾感叹着结束了今天的夜聊，笑着关了灯“晚了晚了，该睡啦，明早记得叫我！”不一会儿就传来老鼠啃咬纸箱的声音。

爱情，于她们而言，或许只是镜花水月吧。

第二天一早，天气居然出奇的好，看来店长的天气预报并不太准。

林艾也如愿见到了林倪口中的那个他。

“喏，不赖，姐姐眼光好，不过看这年龄，怕是要结婚了吧！”林艾打趣道，心中却是默然。

林倪眼眸低垂，没有回答。

两人各怀心事的回身进了店铺， “小妮子，你去城西批发市场买些货来。”店长倚在藤椅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叫着。林倪刚要拿起桌上的钞票，却被林艾夺走“我去吧，姐姐最近太累了。”

小城的公交车又旧又小，林艾挤在人群中难以挪动，进货真是太苦了’林艾心中暗想。她前面是一位女初中生，抱着一叠书，穿着白色蓝边的校服，从窗口吹进来的风扬起她乌黑的发，在一群平庸的人中显得格外明艳。‘啊，青春，真好！’林艾感慨。突然，她注意到了女学生校服口袋里鲜艳的书签， ‘好漂亮！’林艾的手不自觉的伸向它们。她毫无恶意，只是太久没见到美好的事物了，不管是在校的学生还是早早出来打工的年轻人，谁对美不是怀着崇高的敬意并不懈去追求的呢？但那位女学生则完全没有考虑这些问题，她只想保护好口袋里放着的一叠学费。当林艾的手摸向书签时，女学生下意识的尖叫，引来全车人的注意。

林艾口袋里早已枯黄卷曲的叶片飘落在地上，她突然想起她与姐姐走过的村后的那条路，她只记得那时的阳光还很刺眼。

叶片终究被涌来的人群踩成碎片。

啊，青春，真好。

一直到下午林艾都没有回来。“就不该交给她来做这事”店长气急败坏，搞不好林艾携款出逃了。晚饭过后，气急的店长并没有忘记她一贯的主张，她仍旧打开电视。电视正播放着时事新闻，一则寻人启事过后，主持人开始播报一起性质恶劣的偷窃案。‘一年轻扒手企图偷走女初中生一年的学费，其父母系3个月前刚破获的违法贩卖珍稀野生动物案的主要犯人。’光是这样的字眼，很容易就引起店长的注意。她看完了整段关于这起案件的分析。她沉默着回头看了一眼，林倪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楼梯口，死死盯住电视。

店长什么话也没说，尽管她很想说些什么，她感到有些害怕。但中年妇女的天性不会因害怕改变，她对这种事情依旧格外的感兴趣，不出一个早上，大概全街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第二天早晨，林倪起得很早。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睡。

她呆坐在门口，直到看见了他。哪怕是温暖的阳光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他的出现也无法治愈她的伤痛，他淡然的面容或许只会使她更加痛苦。她略过他的身影，望向天空。

那时天很蓝，她们都还小。父母会教她们骑自行车，会给她们讲笑话。小时候的林艾总是很要强，总是不愿服输，她总是希望做到最好，她一定不是这样的人，她绝对不是这样的人。林倪双手环绕住膝盖，低着头。她和她，绝对不愿步父母的后尘，她们都盼望着，都期望着一个不一样的未来。而她脾气那么倔，就算被人冤枉了也不知道如何申辩……对了，她一定是被人冤枉了。林倪突然站起来，来回踱步。对，她一定是被冤枉了，一定是被冤枉了！林倪显得有些激动，但慢慢地，她又停了下来，重新坐回木椅。她在别人眼里却俨然在犯罪，人们认定的事，总是很难改变。

这时天也很蓝，但她们已经长大了。

失去了林艾的生活于林倪而言与死水无异。但这或许还不是最糟糕的。

一天早上，她听到店主又在跟隔壁的大妈轻声谈起她们的事情。“还是早点辞退的好。”隔壁的大妈说道。“是啊是啊，店里藏着这么一个罪犯的女儿，窃贼的姐姐，哪天我的店估计都不保了，真是令人心惊胆战。”中年妇女露出不容置疑的神态。“你可也要小心些啊，我还听说了……。”她已不愿再听下去，默然地回到店里。

冬天终于过了，春天的雷响起来了。林倪仍未寻到林艾的下落，就像父母当初毫无预兆地离开她们一样，林艾离开了林倪，她放弃承受痛苦，选择了远方。林倪终于渐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不愿承认。她的心仍在寒冬中，它在冷却，在人们投来的嘲讽的、害怕的、鄙夷的、不屑的目光中，它在渐渐的冷却，在一天天没有结果的守望与失败中冷却。没有一场春雷愿意拯救它，没有一场春雨愿意温暖它，她蜷缩在阴湿的角落，无望地望向经过的他。

隔壁大妈亲戚家的小孩在耳濡目染下，都知道了她的事，那个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懂的小孩子站在零售店门前，嘲笑她的父母心灵黑暗，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最后被警察抓了；他吸了吸鼻涕，没有停止嘲讽，继续骂着她的妹妹，骂她手脏，见钱眼开，偷女学生的钱，最后也被警察抓了。那个小孩最后双手叉腰，指着她，得意地笑“你迟早也要被抓”。那时，有几个想打车的人正站在行道树下，听见小孩的言语，有些想笑，却捂住嘴没有笑出声来。

“我是要被抓，不过不是以后，就是现在。”她脸上浮现出极惨淡的笑容，双手抡起木椅。

第三章

今天依旧是平凡的一天。

他照例沿那条商业街去上班，一切都很普通。

不过是下午要下班时，有人打来电话报警，这个时候还要出去，真是麻烦。不过即使如此，他依旧开着警车呼啸着驶向商业街。另两名警员下车了，他倚在驾驶座上，点了支烟，想着晚上要去超市买些什么给他的妻子。

不过半晌，闹事者被带来了。她看向他，眼里是哀伤。

啊，爱情，真好。

他毫无察觉地掐灭了烟。